第一零三章:慎终追远-《一碗茶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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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手撞见鬼又能怎么着?”师纂摸黑慌奔道,“能跑就说明还不是,倘然果真撞到鬼,一下子就会吓到定住,顿时悚忘动弹,浑身凉透,颤似僵痹,任凭你一身本领,连根指头也抬不得。即便明知厉鬼正从黑暗中森然逼近,唯有目瞪口呆,无计可施,心头不断下沉,身体却变硬,无一处犹听使唤。此是我教给你的第一课,倘若发生这种情形,那便真是撞鬼了……”
我不安的问道:“那你此前撞到过没有?”
“不要相信那些撞过鬼还能活着的传说,”师纂摸黑乱跑着说道,“不怕鬼的故事更是胡扯。它并非你怕不怕的事情,而是确实要命。我若果真撞上了,还能活命吗?真撞到了鬼,那就是一个死。早晚的事儿,有些人惨死之前怪病缠身,先遭各种殃,苦不堪言。”
我惴问:“这样说来,你真的撞过了是吧?先前在废弃庄院里边,我没敢看就慌忙往外跑,你在后面看见了什么?”师纂在黑暗中瞎跑一通,气息粗促的说道:“当时似有阴影笼罩,我没看清,只觉浑身发凉,就被你们吓得也跟着跑出来。回头一想,或许那里并非真有鬼怪,只不过是谯周这厮突然发疯,天一黑就跑去里面吓人。他那般蓬头乱发的模样冒出来有多瘆,撞到谁不吓一跳?”
我抬眼一瞧,心情忐忑道:“可是你头发也越来越蓬乱了,样子快要跟谯周差不多……”
“应该不至于吧?”师纂鬓发凌乱地拨开一簇树枝,投眼觅觑道,“但我们须尽快赶到‘三造亭’,及早跟大队人马会合才安全。倘若我估计没错的话,田续他们正要赶去那边围堵邓艾。奔了半天,咱也该到了。然而我看前方这片屋宇从迷雾里朦胧显现的影廓,怎竟透着莫明的眼熟?”
“那是因为……”没等我说完,师纂急携我奔去幽暗的檐影下,仰观蛛网尘结的歪斜匾额,眯着独眼辨觑一番,迳自困惑道,“怎么又跑回这里了?”
我被拉到门前,不情愿地探头探脑,惑问:“先前你拿哪张牌匾投打老杜来着?怎么那块‘正气山庄’的门额还在上面呀……”师纂揪我而行,不安道:“里面堂屋掉落的牌匾,写有‘慎终追远’的那张,你是不是又看见它还在院内?倘如不是我眼花的话,这就太奇怪了……”
“这里很暗,看不清楚。”我启口欲言,但听树丛里传来脚步奔促声响,一人说道,“不如我点支烟花来照一照,或者拿一整把出来烁亮这四周的山野,以免又迷路。”
“一积?”不待我出声叫唤,师纂掩口拽我忙往废垣间避去,因见我挣扎,他便低哼道,“你那些小伙伴层出不穷,我不想跟他们在此纠缠。赶快到后边去找个僻静地方帮我敷伤,肩膀上挨那一矢,强忍至此,越发痛楚难捱了……”
我为摆脱他,暂没多言,心下寻策:“等他放我下来敷药疗伤之时,或可伺机溜掉。”但见废垣里到处幽晦阴森,又难免暗惴,悄问:“这片庄园明明不对劲,你为何还要拽我往里边摸黑深入?”
“这哪是深入?”师纂揪着我往残墙影下摸索而行,口中低哂道,“我只是绕向庄院后边而已,就算要深入,也是深入你里面,那才叫深入。别以为我想占你便宜,这都是为你好。无论天下乱还是不乱,百姓皆乃弱者,从来任人鱼肉。无非有如一群羊,毛生来便是让人薅的。你不要学那些羊,被人随便薅毛、挤奶,这般滋味有什么好?嫁给寻常百姓,世代就是羊的命运。当然羊也有出色的,比如泰山羊氏,就是羊当中成了精的那一群。我在司马相国府中当主簿,常见羊家兄弟出入横行,好不神气,他们凭啥?便因其姐嫁进了司马家族,其他人也跟着鸡犬升天。老杜原本只不过是罪人之子,他凭什么那样嚣张?无非娶了司马相国的老妹,摇身一变为妹夫,就可以欺侮我。要知道以前,便只有我任意欺凌他,搞到他哭,害我被钟会骂。钟会若是女人,那真不得了,他至少会成为司马师的老婆,然后又嫁给司马昭,以钟会的手段与心机,这也并非不可能办到之事。可惜他不是女人,又不肯娶司马相国的老妹,还那么跋扈,结果有什么好?钟会欺负诸葛绪,就算没有这场兵变,他还指望回去能有好收场吗?要知道诸葛绪的女儿诸葛婉,早让司马相国的儿子看上,司马炎纳她入帐内,诸葛绪便是老丈人的身份,就算其非正室,地位亦不一般。因而我有心将你收为养女,不只是纳入帐中充作女徒,等你在床上学到我一招半式,阴阳术有成之后,便将你安排去侍奉司马炎,由于我是你养父的身份,从此地位立马就不同以往……”
我忍不住问道:“你直接把我收为养女,然后送给司马炎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先跟我上过床才给人呢?”
“因为你们女人从来靠不住。”师纂摇头哂笑道,“不跟你先有一腿的话,你迟早会为了未来的老公背弃我。那就枉费了我一番苦心栽培,但以你们女人的一贯臊性而言,即使先跟你有一腿,其实也未必靠得住。所以还要使你珠胎暗结,日后倘如你敢背叛,我便说那小孩是我的骨肉,大家一起完蛋。这样一来,你背叛的成本由而提高到难以承受的地步,也就不至于敢轻易起异心,毕竟我们利益已绑在一起了。不然一拍两散,又有什么好?”
我纳闷道:“古时候为帮越王勾践复国,范蠡送西施去侍奉吴王夫差,他并没这样搞,西施不也忠心为他到吴王身边效劳么?就拿你们三国时候的事情来说,王允收貂婵为养女,派她去侍奉董卓,也没让她先珠胎暗结才去卧底……”
“想是或因王允太老。”师纂不以为然道,“未必还啃得动。我就不一样,须趁能啃,鸡肉要先尝一口。你怎么知道范蠡没啃过西施?他俩早就有一腿,搞死吴王夫差之后,范蠡还把西施带走了。至于西施生了多少小孩,究竟跟谁生了哪些孩子,历史不屑于记录,因为这是脏事,他们干的毕竟属于脏活儿。然而司马炎尚仍年轻,形象亦佳,不同于董卓和夫差那种腌遢货色,为免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我须先搞定你,然后才派你去搞他。况且我要教你学会的是‘房中术’,怎能不到床上言传身教、一招一式身体力行?你不要摆出这副鄙薄的嘴形,我们面临的是数百年不遇之变局,谁皆要搞一搞,司马家族从中获益非浅,贾充他们也忙着上下其手,钟会更不惜火中取栗。甚至姜维亦放下身段,为了密谋复国,居然肯陪着钟会同榻同车,游园同聆高山流水之韵……”
“谁对谁错很难说,”雾中传来一声废然长叹,有语悲怆道,“邓艾率领魏军突至,非仅只在兵临城下之际,我始终坚持劝和促谈,其实我一直主张和平。主公眼见大势已去,终于听我劝说,及早开城投降,以使城中百姓免受刀兵之殃。不料蜀国投降之后,竟然由于胡烈等人犯上作乱,魏兵满城劫掠,成都大乱,益州百姓反而遭殃更甚。难道我错了吗?司马昭嘉奖我保全国家有功,屡番急召我去洛阳封赏许官。我保全了谁?我对谁有功?愧对蜀汉百姓,我有何面目再出现在光天白日之下?不如趁天还没亮,就投枯井一死了之,省得苟活于世,从而丢人现眼……”
我从残墙豁裂处投眸望见一个庄严长者胡须威翘而至,仪态俨然,在雾中顾盼。师纂惑觑道:“此人似是益州大儒谯周的模样,他半夜里跑来这里作甚?”那庄严长者到一口枯井边脱衫净光,正要往里跳,井下突然发出异声,将他吓一跳,爬在井边探眼而觑,随即后退,咋舌不已的惊啧道:“谁在里面?我要跳下去,你急着爬出来干什么?”
因闻井里异声频发,我忙捂眼,惴问:“什么东西从里面爬出来了?”师纂忽似惊悚,拉我便跑,悸然道:“别问,赶快随我跑开便是!”一时慌不择路,却与一人撞个满怀。我磕撞旁壁,肩膀生痛,张眼看到庄严长者在跟前惊蹦道:“谁在作怪?”
我冷不防被其探手抓衫揪住,未暇多想,急施记忆里小僧景虎所授之法,甩帕扬出,霎展茶花于前,便趁庄严长者抬眼之际,我张爪抓攫其须,用力扯了一下。庄严长者吃痛惊叫,推我摔向旁边,师纂伸手来拉我之时,庄严长者发掌拍他肩背,两人急交数招,师纂脸上挨了一掴,失诧道:“不料谯周也是个练家子!”
“岂止练过?”庄严长者胡须威翘的说道,“我自小除了随家父修习河图纬书,更还精通星相,并以反战者的角色出现。先前我从那片雾林路过,似闻有人提及我能准确预言司马昭死于八月,其实我以前并没说过,我怎会知道他死于八月?此般流言若传出去,我还敢前往洛阳吗?不如就装病留在蜀地,或者再次进山归隐。谁不知风起陇西之昔,我便曾潜入蜀山,追随骆真人在山中修炼多时,创下蜀山派。世人以为谁弄的?我才是蜀山派真正的创始人。信不信我能从鼻孔里面飞出五六支剑取你脑袋?这叫御剑之术。撞到我,你就完了!”
师纂提脚踢胯,庄严长者叫了声苦,从腹下曳出一物,啪的撩击,师纂脸上又挨一掴,惑问:“刚才你用什么东西抽我脸颊来着?”庄严长者扭腰摆躯,又啪一声甩打其脸,目送师纂歪掼而跌,冷哼道:“没看清楚,那就再挨一下我的仙鞭之术。”
随着啪一声响,师纂从我头上摔过,撞到墙上。没等我看清井里爬出什么,忽感喉脖一紧,倏遭勒缠。庄严长者扭躯摆腹,拽我过来,因感气息难透,我挣扎着问道:“你用什么东西勒我脖子?”师纂撞塌半堵残墙,翻身急起,拔刀撑地稳躯,低哼道:“似是一条尾巴之类的东西,我这便用宝刀砍掉它。”
未待他提刀砍落,庄严长者甩我去一旁,随即摆腰转躯,又啪一声甩打,有条东西从我眼前曳掠而过,抽在师纂脸上。师纂挥刀没削着,便又挨一下,翻掼撞墙。
瞥见井里爬出个蓬发之影,我拾帕悚欲跑开,庄严长者将我揪住,在昏暗中打量道:“让我看清楚你是何样妖孽……”我挣之不脱,情急之下,吐舌扮个鬼脸,张开指爪,抬在脸旁吓唬道:“我是只鬼我是只鬼我是只鬼……”庄严长者倏似顷为变色,扬掌将我掴开,面不稍转,按住师纂绰刀急搠之手,随即起脚啪的踢在颔下,师纂闷头翻掼开去。我避过其跌撞之躯,只见井里爬出个蓬头乱发之影,倏忽扑来,猝吓庄严长者一大跳。
我哪敢多看,急忙跑开。穿窜屋垣之间,暗处摆满积尘的棺木,盖板似在咯咯作响,风透墙缝,其声仿佛呜咽,更使我心神难定。不意脚下绊倒,听到前边有人说道:“我似乎听到里屋传出好大动静,不如点支烟花来看看是不是老鼠……”我觉似穿条纹衫的小子话声,连忙爬起来,不顾满头沾缠蛛网,起身走出,但见那白衫秀辫女子惊叫而奔,惶呼道:“快跑,我看见她现身了!”
穿条纹衫的小子连瞧也顾不上瞧一眼,便亦跟着慌跑出外,在前院叫嚷:“什么正气山庄?里面有鬼!”
我听了也自不安,忙往外跑,往棺木之间寻隙而行,兜兜转转,却出到另一道门外。只见有个蓬发散乱的光身之人屁颠屁颠地穿廊跑过,一迳口中乱骂:“那个老杜最坏!一路掳我不放,竟然把我扔进枯井,所幸我总算攀出来了,好不容易爬到井外,居然撞到一个翘胡子老头,被他打破鼻子,还好我逃得快,才没继续挨打。不回成都杀更多人,我鹞鸱儿怎能消咽这口恶气?”绕了几道回廊,没头没脑地撞到跟前,被我吓他一跳,愤骂转为惊叫,扭头慌奔而哭。
我踩过门外那块“慎终追远”的堂匾,拾了块砖,觑定身影,投去打在他背上。那个头额发青的蓬发小子痛叫而跌,我捡了根棍子,想去捉住他,至少打一顿,忽听身后有响声,一惊转面,只见师纂高大的身影移晃而近,在屋中说道:“却有一颗人头藏在米缸中,其已朽烂,形成枯骨。正好拿它来浇些烈酒,烧火照亮我们眼前之物……等一下,那是什么?都别急着跑开,似有东西向我逼近,谁能告诉我,它是什么来着?”
我难免心感纳闷,正想走近些瞧,师纂先已惶奔出去。我亦要跟随而往,不意却与那庄严老者撞个满怀,两皆惊跳。
“惊惊……”没等我定神,庄严老者竟已头发散乱,顷似失惊无神,一路蹦跳而出,口里念叨不休,“怕怕!”
我被他的样子吓得不安,转身急往另一边跑开。师纂忽从廊间奔至,拾起门外那块“慎终追远”的堂匾,纳闷地看了看,随即呼飕抛出甚远,不知谁挨了掷打,在院门外叫苦,我正转头愣望,被他揪个正着。
“你怎么又从另一边冒出来?”我诧异道,“刚才我明明看见你往前边跑出去……”
“这里太诡异了。”师纂揪我急奔,片刻似也没敢停留,慌张踩过青头小子爬在墙边的身躯,没等我拿棍子打一下脑袋,便拉我跑往废垣之外,一路惴然道,“去它的‘慎终追远’,那块见鬼的牌子简直让人瘆得慌……”
身后有烟花升空绽烁,霎然照亮四周,前边树下拴有一匹白马,师纂抱我纵上,挥刀削掉拴系的缰索,策骑便走,树丛里有人慌忙提裤跑随在后,懊恼地叫唤道:“坐骑是我的,好不容易找它回来,刚去解个手,怎么又让人偷走?”
我回头张望,觉似见过那人。不待追至,师纂驱骑飞驰,按我伏身鞍上,低哼道:“别理会,那似是文鸯来着。”
触及鞍旁一个袋子,内有药气淡溢,我正悄摸欲取,却见一个螳螂爬过,我缩回手,闻言便又转望道:“那个年轻人果真便是当今天下最厉害的文鸯吗?难怪你吓得连头都不敢回,生怕眼珠跟司马师一样爆掉……”
“不要相信传说,”师纂浑似未觉那只螳螂爬到他身上,打马觅道狂奔之余,恼哼道。“爆眼其实是因为其目眶新添有创口。司马师眼患瘤疾,刚让医生做完割除手术。文钦之子文鸯带兵袭营,司马师受惊过度致使一目震出眼眶。为安定六军之心,他蒙住被子强忍住疼痛,当时属下皆不知他的伤情严重,帐内流了一地的脓血,熬至疾笃难捱之时,无奈让司马昭统帅诸军,并由钟会运筹帷幄,平定淮南叛乱。司马师痛死于许昌,终年四十八岁。”
螳螂爬近他受伤的眼角,师纂抬手拂开,我趁机悄取鞍旁的袋子,闻听师纂叹道:“司马师若非早死,这天下是他的。可惜眼上长了个恶瘤,终日痛苦不堪,使他连床第之欢也失去了兴趣,至死未留男嗣继承霸业,却便宜了其弟。长鱼氏那个鱼豢自称人鱼族之后,曾亦额有奇瘤,说是藏有鱼目凝珠在内,一挖出来就死掉了。同样是那个医生,后来竟去割了司马师,然而瘤里面除了脓液什么都没有。钟会让我去追杀那个医生,其逃匿于屋内,我进去却空无人影。这使我当时就知道蜀山派的厉害,据说其乃骆曜的门人。没想到谯周也有此层渊源,他自称开创蜀山派,其实骆曜离开三辅之后,早就在山中修真。张鲁曾说骆曜教民缅匿法,自谓:‘缅匿法不可解,或是介象蔽形之术?’可见连他也难明奥妙……”
我掏着袋子,问道:“缅匿法是什么呀?”
师纂策骑飞驰,说道:“据闻是古代传说中的一种隐身术。极为神秘,历来仅闻其名,不见详载于世。骆曜更是个从来神秘之人,我看他简直不下于殷商朝代的彭祖。道教神仙中,彭祖以长寿著称。其本名铿,帝颛顼之玄孙,陆终之子。据传出任殷大夫时,已有七百多岁,却无衰老之相,常服水桂云母粉和麋角散,又擅房中术,导引行气,并传给采女、殷王等人,后周游天下,升仙而去。因其曾受尧封于彭城,年享高寿,其道堪祖,故后世尊称为‘彭祖’。至于另一古代神秘人物严遵,其实是东汉著名隐士严光的别名,严光字子陵,早年与东汉光武帝刘秀一同游学,结为好友。刘秀即位后,屡召严光出仕,但他隐姓埋名,以高风亮节闻名天下。据称他与来自远方星辰的天外飞仙有交往,因而能够看透一切,留下‘严遵仙槎’的传说……”
我正听得出神,却见那只螳螂从师纂鬓后爬出,突然抬起臂爪,伸去戳其受伤之眼。师纂猝痛而坠,坐骑跑开。我翻身着地,顺势往草丛里窜去,本要趁机逃离,不料这片草木没多深茂,前边一亮,现出棚屋。垂帘里灯火通明,外边悬挂竹帚,我摆头避过,师纂追来拽我进内,刚找地方坐下,便觉屋里情势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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