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一章:义无反顾-《一碗茶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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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利憨随道:“让我也一起。你瞧我们这身衣服穿戴都是钟会给的,不帮着把他遗体抢回来,心里说不过去。”
“胡烈一伙必有防备,”我起身欲随之际,听到信照在相邻的船篷里说道,“大家不要轻举妄动。宗麟大人状况不佳,恐怕他实在打不动了。”
“谁说的?”有乐忙跳去邻船探望道,“我看宗滴向来血槽极厚,再抗一天半天应该没事吧?”
“我说不行就不行。”一个秃头老翁在船尾悬炉支锅熬药,散发浓呛气味,扇火说道,“那孩儿伤势严重,我和此位老先生交替运功行疗数个时辰,也未见缓。老先生功力不比我弱,然而他自身带伤,毕竟难以久撑。你们不要逼他去送死了,我看这位老哥隐然有王者气象,非比我等一般人。倘若枉然送命给乱兵小喽罗,未免可惜!”
“宗滴吗?”有乐揭药罐看了看,随即伸头朝舱内窥觑道,“他本来就是王者一样的人物。绰号‘北九州之王’,罗马教廷那班家伙认为他是‘心之王’,我不晓得什么意思……嗨呀,里面那几人脑袋怎竟冒烟了?”
我亦跳过来,跟着往舱内瞧了瞧,只见信照和孙八郎分别从两旁扶住那个名叫高次的唇红齿白小孩儿,让一个秃顶老叟伸掌按附背梁,籍借透过篷壁投映交织的光线,隐约可辨数人盘坐的身影皆有微袅烟气飘溢而出。
有乐讶问:“船舱里如何变得跟暖棚似的?高次的样子怎竟跟温室里的花朵一般脆弱……”长利挤来舱门边憨望道:“什么温室暖棚啊?”
“暖棚就是日光温室的俗称,”有乐展开破扇摇了摇,啧然道,“充分利用阳光,在中原北方一些地区用以进行蔬菜和花卉栽培。温室的起源最早可追溯到秦始皇时期,据卫宏在《诏定古文官书序》中记载‘秦即焚书,恐天下不从所改更法,而诸生到者拜为郎,前后七百人,乃密种瓜于骊山陵谷中温处。’可见他生活的年代距焚书坑儒二百多年,那时的古人已会用这种方法种瓜。唐代颜师古在《汉书·卷八十八·儒林传第五十八》注释中提及的‘湿汤之处’则更进一步验证卫宏所言,那就是在秦始皇时期,古人已经会使用温室技艺。后来我们家族去清洲种瓜,普遍采用阳光暖棚加围垣炉烘之类辅助方式,给瓜棚保温供暖……”
“不愧是种瓜的后代,”我听到宗麟在里面说话,在幽暗中似微哂然。“说起这些祖艺,头头是道。”
“咦,宗滴这厮还没死硬?”有乐忙入舱中,讶瞅一眼,惊诧道。“你的头怎么啦?”
我跟随进来瞧见宗麟在角落盘腿而坐,两手按膝,苍发披散,头额竟似青秃泛亮。他垂目低觑膝前掉落的毛发,似自郁闷道:“我是不是变成‘月代头’的模样了?”
“还好,”有乐凑近端详道,“有点儿像‘满洲之王’尼堪外兰手下那伙跟高丽人一起跑来清洲做皮茸买卖的建州猛汉早上起床不结辫子的骠悍形象。他们还住在我家,这些女真族人每天在后院帮信包制作一种狼牙箭。信包也想理这种他认为精悍的发式,被我劝阻。没想到你在发型方面抢了先……”
宗麟听着似是想笑,却随微咳,口中咯出鲜血。
我吃惊欲搀,宗麟先已伸掌按抵高次头顶,提气抚捂片刻,忍咳低叹道:“我已如强弩之末了,难以帮到这小孩儿更多。”
“谁也帮不上他多大的忙,”高次背后那位秃顶老叟徐徐收掌,在孙八郎殷切投盼的目光中沉缓地含掌落腕,按膝说道,“除非有丹。然而急切上哪儿去找足以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来帮这孩子转危为安?”
信孝闻茄惑问:“高次怎么了?”孙八郎唉声叹气的说道:“他中了一掌。没想到回来后竟有这样严重!”
“很不妙。”秃顶老叟稍歇一会,又再伸掌缓按高次后背,垂眉说道,“若不尽快找到‘岱宗’的人,索要其独门掌殛之术的解救方法,这孩子恐怕撑不到明日。”
“那就是要去找师纂?”有乐眉微一跳,忖思着说道,“跟他拿丹是吗?听说他们‘泰山会’的先辈曾经追随张道陵学丹,或许那厮身上还真有好物也说不定……”
孙八郎忙起身说道:“须得赶紧去找,我跟你们一块儿走。其他人留在这里帮着照料高次和宗麟公。”
我留给宗麟和那小孩儿一些丸药,然后跟着出来时,信雄正揉眼而望,小珠子在信雄手心懒洋洋地吟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有个光头老汉端来一筐热乎乎的馒头,提桶说道:“刚蒸的馒头,搭配肉粥,赶快趁热吃。”小珠子伸懒腰道:“我已经吃过了。采的是天地之精华、日月之光辉……”信孝闻茄讶觑道:“它好像会伸展哎!你们留意到它有小胳膊腿没?而且一伸之下,似乎有腰,也跟四肢一起迅速展现,旋即又隐去,转眼就拢合浑圆一体……”有乐揉眼而瞅,摇扇说道:“这就是个‘小腰精’来着,你也可以将其视为某种‘小妖精’,或者提教利所称的‘精灵’,但我不相信它是神学传说中的‘小天使’,因为它自称是人造的,来于遥远的未来……”
光头老汉分发碗筷,催道:“赶紧吃,不要尽说废话。世上哪有妖精?在我们向家大院,吃东西时哪个小孩儿忙着说话,我一巴掌打过去,随后罚他一整天拿大顶,喝口水都要保持倒立姿势……”长利憨笑道:“你的功夫从哪儿学的呀?端着一筐馒头、提一大桶粥,还拿了这么多碗筷,从相邻的几条船之间蹦跳而过,走起来很利落的样子,碗也没掉一个……”
“废话少说,赶快吃你的馒头!”光头老汉冷哼道,“我在陈家沟偷师学拳那时候,哪有馒头吃?连粥都没有,后来我那大侄儿向雄当家,获得向家庄长老院提名、再经由大杂院一致推选为家主,他担任向家掌门之后出去打工,结识了钟会将军这般贵人,我们才有了出头之日,生活变好,大家吃上了馒头和肉粥……你要知道这之前我们连清粥都没有得吃啊!小杜每天跟我们一起吃饭,他最清楚那是怎样的苦日子,大锅里通常只有清汤寡水,炒些野菜,蘸沾谷糠窝头吃。”
“这有什么呀?”我忍不住在有乐耳边低言道,“我们家大膳大夫信玄公掌权时威风八面,鲜有人知他大杀三方之余,平日吃的也只是杂糠饭团、米糠稀饭而已。”
有乐拿馒头给我,随即兴嗟道:“我那‘发小’家康也是吃得很惨,这样敦厚结实的大馒头若拿一个回去给他看到,必唏嘘半天,然后分作几顿,吃法是泡汤。而在小田原那边,‘河东雄狮’氏康的儿子氏政身为城主,最爱捧着一碗茶泡饭,吃得津津有味……”
光头老汉舀粥入碗,惑问:“你们是哪儿的人啊?钟会跟向雄说你们是神仙来着,我看一点儿都不象。那边有个流鼻涕进碗的家伙更玄乎,他就像一个落魄书生倒霉到老婆跟人跑了的凄清样子,透着说不出的酸楚。”长利喝着粥,憨笑道:“谁说我们是神仙?至于孙八郎,你别说得太大声,他老婆真的跟人跑了,嫌他没出息就改嫁给我家的一个老头权六……”有乐拿馒头打之,啧然道:“孙犬殿不算没出息,他是倒霉。人家本来世袭若狭领主,却被命运捉弄,一路倒霉至此。你看高次本来好好的,跟着混也倒霉了。咱们赶快吃过饭就去拿丹回来救他,不要再唠嗑太多闲嘴儿。”
信雄捏着馒头说道:“等吃完这个包子,我也要跟你们去找丹。”
“有东西吃就又会说话了是吧?”有乐捏他红扑扑之脸,摇晃其脑袋,说道。“然而这不是包子。和馒头的区别在于里面没馅,就跟你一样没长脑子,丹哪有那么好拿?咱们是要去抢丹!”
信照绰刀而起,搁碗抹嘴,说道:“那边山坡上的寨栅又换旗了,我们也别再迟耽,这时赶去绵竹或许来得及撞上师纂。”信孝从粥碗里捞回茄子,拿起来闻了闻,转头张望道:“又换什么旗号了?”
“段字旗,”随着碎花土布前移,恒兴伸手往烟雾笼罩的山头指点道:“北坡方向还有一片打着‘牵’字旗的兵马浩浩荡荡赶过来,估计要堵路封道,咱们再不走就过不去了。”
“看样子卫伯玉带来抢寨夺隘的那些人马吃瘪了。”信孝闻着茄子,拉住帆索攀援高些辨觑道。“段灼的旗号出现在山上,段字旗已然插进寨中。另外赶过来的是牵弘的兵马,看样子要摆出雁门阵。史书说牵弘很能打,他是雁门太守牵招第二子。个性刚毅,颇有父风。累任陇西太守,抵御蜀将姜维进攻。其后跟随邓艾灭亡蜀国,拜蜀郡太守,山坡下那片‘振威’旗帜全是他的部属扬示,以响应先上山夺占塞隘的段灼。敦煌人段灼世代为河西土著,果直有才辩。被邓艾发掘,从此追随麾前征战各地,并升任邓艾帐下的镇西司马,跟从邓艾破蜀有功,封关内侯。眼下在山头打出一片‘明威’旗号,呼应雁门军。”
“邓艾麾下两大悍将既已赶来救场了,”有乐诧然转望道,“卫伯玉和胡烈在这里快要没戏可唱。他后来是怎么翻盘的?这种局面还能扭转?”
“应该有些台底下的交易在做。”孙八郎捧碗吃粥,边喝边望,垂涕说道,“先前我看到老杜跟卫瓘商量了一会儿,不知私下谈成了什么交易,然后老杜驾车转往山道上驶去,似要悄找段灼交涉。卫瓘带上那个叫文虎的家伙另往牵弘那边,急着分头行事,各找人谈。依我看呢,只要谈拢其中任何一路人马,邓艾的部众再想夺占益州,就难成气候了。”
“但也可能谈不拢。”信孝闻茄说道,“哪有这般容易?那两员大将都忠心邓艾,尤其是段灼,他这辈子始终为邓艾说话,从不放弃,最终便是他上书晋武帝,执著为邓艾平反,感动司马炎。至于陇西悍将牵弘,传闻素与胡烈有隙,从来走不到一起。邓艾的部众当中,最想杀卫瓘和胡烈的便是牵弘。所以卫瓘带上文虎,以防不测。文虎他们也跟邓艾有旧隙,这样能谈什么?日后西北羌戎叛乱,大将军陈骞都督诸军出征前,向司马炎说:‘胡烈、牵弘都勇而无谋,刚愎自用,不是安定边疆的人材,将成为国家的耻辱。愿陛下考虑清楚。’司马炎以为是两人之间有矛盾,便把牵弘征调为凉州刺史,以避开陈骞。故而陈骞暗自叹息,认为牵弘必败。果然不出所料,胡烈惹祸丧命于鲜卑猛攻之下。北地郡的胡人亦发动攻击,凉州刺史牵弘出兵讨伐,但因与羌戎关系恶化,招致反叛。牵弘被围攻于青山,兵败被杀。”
“文虎的本领不知比他兄长如何?”有乐端碗喂信雄喝粥,转头说道,“哥哥武力不亚赵云,弟弟却被人低估。其兄称为‘小赵云’,大杀四方,吓到司马师眼爆而死。其弟不动一兵一卒,有人说他功不可没。虎皮有文采,故称虎为文虎。他的名字其实来自《山海经·海外南经》,另外《后汉书》也提到‘文虎伏轼,龙首衔轭。’他的名字成为灯谜的别称。由于他从小爱玩灯猜古籍文句、诗句或人名、地名为谜底的谜语。而他出题尤其难猜,后人形容猜谜如射虎难中,故称灯虎。”
“文虎爱吹,牛皮哄哄,他跟老杜应该能玩到一块儿。”有个光头汉子拎着一篮鱼,从苇丛走来,蹦跳上船,搁渔具在旁,头没抬的说道。“我看卫伯玉只不过是利用他两兄弟而已,终要相处不长。他哥很厉害,你们若撞上了要避一避,其小名阿鸯,世称文鸯,沛国谯郡人。骁勇善战,曾依附大将军曹爽,效忠于魏室。从来不服司马家族,不过我看他也没服气过谁,尤其跟诸葛诞的少子诸葛靓、诸葛诞外孙司马繇有仇……”
长利憨问:“究竟是文鸯还是文鸳啊?先前我好象听谁说过少年猛将文鸳袭营,使司马师眼珠子爆出来死掉……是你说的吧,三七?”信孝瞟他一眼,闻茄说道:“我有这样说过吗?不是我吧,记得我似乎不至于有过这般口误。”
我啃着馒头,转面悄问:“所谓‘三七’是什么意思呀?”有乐瞅见信雄满襟粥汁流淌,郁闷道:“信孝因为生于三月七日,幼名三七。幸好其早生一天,不然他小名儿该叫‘三八’……他其实是老二,不应该比信雄小。实际上信孝比次男信雄还要早二十天出生,但是因为母亲身份低下,等到信雄出生才向我哥报告信孝出生的事,因此排行成为老三。”小珠子忍不住嘀咕道:“后来信雄成为家督了,跟一千三百多年前向雄成为向氏一家之主属于同月同日同时辰但不同年。”有乐诧异道:“不会吧?信雄只是老二的排位而已,怎能成为掌门人?那……信忠呢?”
小珠子匆忙溜开,没再作声。信孝拿茄子敲打信雄脑袋,追问:“先前钟会死太惨了,一想就心里堵得慌,谁能料到他竟那样死掉,我们这些人都应该没事罢?”小珠子躲在信雄衣领里嘀咕道:“谁说没事?我可不想告诉你们最终下场是死剩没几个,而且要惨死!”信孝一怔,连忙掩耳走开,摇头说道:“我不想听!”信雄亦不禁哽咽道:“我要回家。”
“搞到我们家破人亡,那些坏蛋趁心了?”苇草丛里又传来川腔的忿骂,“无大义何顾小节?真正最坏的恶势力从来在你我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而不是远在天边。往往能够祸害我们最惨的是那些权奸及其爪牙,其实阴险歹毒无比,还好意思整天装模作态,教人这样教人那样,这也不许那也不行。专横跋扈、强蛮霸道,惯于胁迫这个、欺凌那个,最爱逼人就范,跟你们相向而行有好结果吗?看看你们把益州折腾成啥样子?其实好坏不难分辨,不要在乎失去几个所谓的朋友,此战看似和友谊无关,实际上对此战的态度反应出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是非观念,说什么只要对自己有利那么正义与否无所谓,你不担心他有朝一日把你也卖掉?三观不一致没必要交,吃吃喝喝酒肉朋友有啥意思?”
我们转头愣望,长利憨问:“那是谁呀,又开骂了……”拎鱼的光头汉子从篮子里倒出一颗断首,瞪着浊白之眼,吓大家一跳,纷退而觑。光头汉子踢那颗断首落水,懊恼道:“先前不小心钓到这个,我连忙甩掉,怎么又跟来了?”有乐不安道:“果然钓佬除了鱼什么都钓得到。咱们还是赶紧闪罢,不然那颗死人头又冒出来,被它吓到心肝跳。”
邻舟一个秃汉撑篙叫唤:“更多死尸漂浮过来了,谁要下船的赶快上岸去,咱们先挪避别处。”有一名光头小伙牵着马匹,在岸上招呼道:“这便上来领坐骑罢,过会儿我再带大家去寻他们船只会合。”
我端着粥碗,拿馒头进舱内,搁下之时,看到宗麟按膝盘腿坐在篷影里,垂散苍发,形容憔悴。我便掏两颗药丸递去。宗麟睁眼说道:“刚才我吃过你给的九转雄蛇丸了……”我抬眸见他眉头一紧,忽似矍然,探手拉我之腕,低哼道:“到我旁边来,有个陌生影子晃闪进舱,身形显得好快!”
未容我瞅清,倏感腰身一紧,有只手揽抱而起,从宗麟探抓不及的手梢疾离,舱内那秃顶老叟移掌拍向掠过篷壁的影子,袂风簌荡之间,只见两只掌影映壁急速交击,秃顶老叟闷哼一声,沉躯坐板裂陷几分。不待宗麟从旁出手,那人抱我纵起,便借掌势撞破船篷,飒然高窜半空,晃随帆转,连避数名秃汉伸篙疾阻,跃向岸边。恒兴拔刀正要逐劈其影,见我遭挟在畔,追锋生生刹住,伸手按下信照欲出之刀。
信孝甩起软鞭,那人拽鞭回掠,飕然将他荡翻。孙八郎一剑急狙,似因顾忌及我,不敢太过逼近,晃刃转为虚撩。那人趁机伸足往剑梢一点,蹬刃偏转往旁,削掉信孝手拿之茄。长利忙拉信孝退后,陡见茄子仅剩半根在手,信孝吃惊而望。那人发足旁踹,踢在光头汉子脑袋上,借势纵掠而远,只留一啸萦江:“记住了!那个字是鸯不是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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